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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访张永和:警惕与诊断

2012-11-16 12:46| 发布者: admin| 查看: 718| 评论: 0

摘要: 近期,时代周报与南方都市报分别对张永和进行了专访。张表达了两个非常鲜明的观点,一是“对中国热衷奇观性建筑十分警惕”,二是“建筑师该把城市的病症说出来、说清楚”……其一:我对中国热衷奇观性建筑十分警惕时 ...
近期,时代周报与南方都市报分别对张永和进行了专访。张表达了两个非常鲜明的观点,一是“对中国热衷奇观性建筑十分警惕”,二是“建筑师该把城市的病症说出来、说清楚”……
其一:我对中国热衷奇观性建筑十分警惕

时代周报

张永和。建筑师,建筑教育家,非常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美国注册建筑师;美国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建筑系硕士;北京大学建筑学研究中心负责人、教授;2002年美国哈佛大学设计研究院丹下健三教授教席;2005年9月就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建筑系主任。

张永和一张嘴,就是胡同味儿,悠悠的带着儿化音,说什么都像跟你商量,漫不经心地抖个包袱。他把“设计”这个词完完整整地念成“shè jì”,那个“计”字决不发轻声,似是要强调两个字皆有含义。让他给自己的讲座起名字,他说就叫“设一个计”。

一开始,人们说,这是“张开济的儿子”,后来张永和做出了二分宅、席殊书屋,最终成了普利兹克奖评委团里的首位中国面孔,大家才改口说“张开济是张永和的父亲”。9月30日,《张永和:唯物主义》作品展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开幕,除了建筑之外,也有张永和在其他领域的设计作品。

挫折感强烈的那些年

1993年到1996年这三年之间,张永和都在中国美国两边跑,忙了3年,“什么事也没干成”。那是张永和挫折感特别厉害的时候。

“我觉得不行,两边跑,教书我也不踏实,对不起学生,国内业务我也顾不好,所以我最终决定回到北京。”他刚从国外回来时,很少有人懂他的设计。刚回国的那几年,方案做了很多,却还是没有建筑做出来

结果,张永和的第一个建筑是自己的住宅。半年里他和夫人鲁力佳做了四五个设计,只有一个盖成了,而且是只画了个草图,就被人拿去盖了,结果—“可想而知,一塌糊涂。”张永和的挫折感更强了。后来他发现中国不承认个人,只认公司,又回到美国后就注册了一个公司,花了7.5美元。公司需要个名字,因为那时候他们老盖不成房,鲁力佳就开玩笑说取名叫“非建筑”吧,也就是无建筑的意思。张永和说,那谁来找我们盖房子呢?再加个“常”字。这就是“非常建筑”的缘起。

“非常”两个字,也不是没有实际意义,张永和当时已经觉得中国建筑有问题:“当时我确实有点想法,我觉得中国的建筑过于强调造型,已经很怪异了,我脑子里想,如果这些是正常建筑,那么我们想建的可能就是非常建筑了。”

张永和没有想到的是,中国后来冒出了各种有外号的著名建筑:“哪想到,现在的中国建筑比当时怪太多了。现在可能倒过来,满大街都是非常建筑,我们在做的才是一种正常的建筑。”

中国当下的建筑太过怪异,张永和面对的业主也经常对“亮点”二字有要求。业主们看到他的设计,总是问:“你的设计为什么没有让我们眼前一亮?”张永和面对这种问题直挠脑袋:“我也不知道。我特别有一个冲动,就是打开一个电灯让他眼前亮一下,把这问题解决了。”

设计的目的与艺术不同

说到设计,张永和的第一个问题是:“设计的目的是什么?是跟艺术不同的。这一点常常被混淆。艺术家自己觉得都能做设计,设计师去羡慕艺术家,这就有点不对。每个设计都使我们一次又一次反思,设计干什么?”

张永和的答案是:“设计是个有用的东西。第一个目的很简单,使咱们的生活稍微改善一点,有些很具体的问题需要解决。这跟艺术不一样。”挂毛巾的棍儿离墙近离手远,让人每天用得都觉得不对劲,这才是张永和眼里的“设计问题”。

有了这个哲学之后,张永和对当下中国的某些建筑看法就很清晰:“房子是要被使用的,我对中国对奇观性、地标性建筑的热衷十分警惕。不应是为了设计而设计设计,是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必须设计它不是锦上添花,不是商场里那些没有太多意义的选择。”

他更愿意把设计和生活、过日子相联系:“过日子不是老要眼前亮一下,很多事情我们要做,体验到生活的一份愉悦。”他觉得理想的城市图景也跟生活有关:“早晨起来一下楼,随便吃点油条豆浆,过马路就上班了。享受在街上偶然购物的乐趣,有店打折就捞点便宜货,不是开个大汽车到购物中心狂买一小时然后吃一礼拜冰冻食品。到了晚上12点,想下楼吃碗面就能吃到。”

张永和给用友软件园I号研发中心设计办公楼,先去研究程序员的工作方式,发现他们经常要加班。张永和的第一个目的就是“让人多出来走动”:“但建筑师不能嚷嚷让人出来,只能用设计让他愿意出来。”他参考了北京四合院的原理,室内外空间的融合,为居民提供了一个接近大自然的环境,引导人出来。最终的设计方案是:只有三层,进深很浅,保证自然通风和日照条件;研发中心由三栋相互连通的建筑构成,两个主要的院落坐落在这三个建筑之间,还零散有些不同高度的小院子和天台。结果是,程序员们真的愿意多出来,散步、做操。这让张永和很得意:“这个事情软也软,真的是有用的,有益人的健康。说明设计成功了。”

为“文革”设计“十年大事记馆”

今年是张永和父亲张开济诞辰一百周年,他还专门写了文章回忆父亲对自己的教育,他的确是因为父亲才学了建筑。1977年刚恢复高考,张永和选专业,想学油画无奈画得太差,数理化又不好学不了理工科。父亲建议他也学建筑:不用画得太好,也不要太多数理化知识。张永和就报考了父亲的母校南京工学院(原中央大学工学院,现东南大学),结果真的中了。

尽管子承父业,但张永和和父亲的理念却不尽相同。甚至《东方之子》去拍摄张开济的素材,张永和直接对着镜头说:“我和父亲除了面貌像外,建筑理念都不相同。”当记者问及和父亲的分歧时,张永和这样概括:“中国的教育体制实际上是属于古典建筑,而我在美国接受的是现代建筑的教育,是本质上的差别。”

和其他建筑师不同的是,张永和见过父辈建筑师的付出,也见过他们受过的灾难。张开济设计友谊宾馆,屋顶是秃的没弄完,因为当时有人批判他这么设计太浪费,这是张开济第一次受批判。第二次受批判则是人们质问他,为什么不坚持,怎么留个秃屋顶?

“都是政治。”张永和说。提到父亲那一代的建筑师们,梁思成、陈占祥、华揽洪,张永和觉得大家对他们了解得还是太少:“媒体都知道梁思成,不知道建设新北京的梁陈方案是他和陈占祥一起做的。”因为政治,父辈建筑师们职业生涯都不算长,还有各种奇怪的阻碍,但是张永和佩服老先生们还能有这么多贡献。

张永和最近在做的项目也跟父辈们的历史有关:“建川博物馆十年大事记馆1966-1976”,名字很复杂,几经更改最终确定。

建川博物馆群落在成都大邑县的安仁古镇,由商人樊建川创办,在镇上盖了20多个和历史有关的博物馆。张永和的“非常建筑”受邀设计“文革”时期相关物品的纪念馆。这个馆一开始叫“文革海报馆”,后来改叫“文革主题馆”,最后变成了“十年大事记馆”。“反正中国的事儿吧,就老变。”张永和说。

在安仁的20多个纪念馆中,张永和接受的这座馆工期最长、修改最多、造价最高。这座纪念馆的外形酷似一座桥,寓意是“从痛苦的此岸通往幸福的彼岸”。屋顶上是个广场,预备放一些“文革烈士”的塑像。建筑通体则是竹简文身。张永和对这个建筑的想法是:“用粗野的戏剧性,创造一个环境,让人们回到‘文革’时期。”

张永和问了身边的年轻人,发现他们都不太了解过去:“上世纪80年代生的那些,都不太知道‘文革’怎么回事。我说这个博物馆就是为你们盖的,去看看当年的历史吧。”

拍微电影的文艺中年

张永和“不务正业”的时候挺多。除了建筑和其他设计之外,他还写剧本、出书、拍微电影,花样百出“十年大事记馆”差不多完工之后,张永和拍了个微电影《影捉影》,自己策划撰写了脚本,其余的都找专业团队制作。影片从安仁的纪念馆开始,回顾了张永和的作品:“8月初开拍,投入很大。电影一开始是在安仁博物馆大桥,只在桥上取景,然后用蒙太奇接到二分宅,然后由南京玻璃钢宅接到上海龙华,再接到上海朱家角,最后回到安仁桥底。”张永和前几年出书《作文本》,内行买来看他怎么搞设计,外行买来看他的文字和奇思妙想,顺便看看建筑师到底怎么构思的。

张永和自称兴趣广泛:“我年轻的时候是文艺青年,北京长大,爱看京剧,喜欢美术,偶然学了建筑,然后接触了其他艺术,只要是视觉艺术,我都很难拒绝。我有几个特别精通的事:服装设计、电影(上世纪60年代法国)、小说,我对中国的东西其实不太懂,但是我喜欢就会做。”

张永和学生时代有个南非老师,给他推荐了一部爱尔兰小说,福兰·奥布莱恩的《第三个警察》,说“二战”之后的都柏林,警察局有财务问题只好搬到了另一幢建筑的一米宽夹墙中;自行车是警察装备的一部分,都柏林的路特别颠簸,警察骑车一路颠,自行车分子震动进了人屁股,人分子进了自行车,他们就变成了半人半自行车,被关进了警察局的地下室。身为建筑师的张永和就老琢磨,有没有可能真的有这种结构的警察局。他按照自己的想象和书中的描述画了图,做了建筑模型,模型后来就变成了成都双年展的一个装置。

张永和老想着这个奇怪的故事,书里没写给警察局夹墙的建筑到底是什么,张永和就想象那是一个中餐馆,里面有个来自北京的艺术家在当厨子。如此,他最后写了一个5000字的简单剧本发表在《天南》杂志上。他对艺术的想法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就是从生活到工作吧。职业不是我生活的方式,虽然我的生活有些不平衡,但是我不抱怨,因为很多都是我喜欢的事情。我今后也有制作电影、话剧的计划。现在中国处于一个大文化转折时期,有很多积极的不确定性。”

只有建筑师最能做“跨界设计”

时代周报:这次做回顾展的初衷是什么?展览的名字为什么叫“唯物主义”?

张永和:我很早就想做这个展览,但由于2005年到2010年在麻省理工学院建筑系当系主任,这段时间工作十分繁重,所以就搁置了。虽然当时对展览内容还不确定,就如同我出书的想法一样,早就有了,只是没有机会实践。UCCA的馆长田霏宇对我十分了解,所以我们一拍即合。

展览名字里“唯物”说的是材料,建筑从摸得着的材料入手。唯物主义、物质主义和材料主义英文都是Materialism。展览标题其实是一个中英文的文字游戏。

时代周报:这次展览还会涉及你最近在产品设计和服装设计上的尝试,具体的是哪些呢?为什么会想到除了建筑之外的设计尝试?

张永和:虽然工作很忙,但是我还是向往生活里一些新鲜的事情,由于建筑的复杂性,使我们有基础和各个领域合作,比如产品设计、服装设计、电影等。

现在也有很多机会,服装品牌上我们就和广州的“例外”合作过。和意大利品牌Allissy合作,我们做的就是比较简单的实验,例如以枯萎的荷叶作模型,做个托盘。我做生活产品的机缘,是一家台湾的给欧洲品牌做设计的公司,他们想确立自己品牌(品家家品ChineseING),就找到了我,当时是蒋友常来到我家门口等我,带来了三个方案。最后做了葫芦状的锅碗瓢盆。

我现在想,如果有机会设计自行车也不错,我就有一辆英国老牌自行车,还骑摔过,国内很多自行车都受这个牌子的影响。

其实只有建筑师才能做“跨界设计”,因为只有设计建筑最复杂

时代周报:有没有经历过自己的设计方案被否掉的情况?有没有什么项目进展很慢?

张永和:我的一个“pruitt igoe”项目在美国失败,但在香港取得很大成功,也许说明:不一定是房子的错,社会的因素对一个社区的成功与否影响更大。

现在有很多项目都是七八年前开始的,比如朱家角等,由于种种原因,做不出来。南京玻璃钢宅项目,我们找了南京工业大学一次次做实验,花了很多精力和时间。我比较容易着急,特别在工作上,所以我一般跟业主交流写短信,这样不容易发火。

北京一些房子与人的关系很差

时代周报:中国的各个城市建设都突飞猛进,然而其中也有很多非常愚蠢的建设案例。你觉得目前城市建设最主要的问题是什么?

张永和:我设计建筑注重生活环境。北京的一些房子与人的关系就很差,除了城市环境,还要考虑山地、是否有风景等。还有就是使用空间。这些都是历代建筑师积累下来的基本要素。我们曾经做过一个400米的摩天楼,那是单体最高的一个,但是单体再大,意义和城不一样,城是个生活环境,意义更大。关键是建筑师或规划师是以一个什么角色来做这个工作的。做城市设计有一个很理性的出发点:你不能把你自己都不想住的一座城设计给别人,要考虑使用者。

就中国建筑来说,从质量来说已经提高很多。但就思维方式来说,有些中国建筑师的确有点狭隘。我不是指那批根本没有想法没有抱负的建筑师,而是指在中国建筑体制下(以留美为主)的建筑师恰恰限于一种形式主题的出发点。尽管我觉得很多建筑师做得也不错,可我看不到太多持续发展的可能。不管它与外国建筑像不像,至少思维方式里缺乏独立的思考。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我们目前做的城市方面的工作主要是:缩小尺度,改进步行环境。如果有机会,我想在住、商、工作等功能混合上多努力。总之,可居性是目标

时代周报:你在微博上也经常关注古建筑保护的问题,你觉得古建筑保护怎么做才能和城市的现代化相协调?

张永和:除了真的相对比较古典,到后来从明显的古典主义变成从苏联传进来的社会现实主义,一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其实已经完全没有古典风格因素的建筑了。古典精神不仅仅指的是外形上的“传统和怀旧”,而是建造上或者形式上的“古典”。一个建筑师如果对建筑本质的理解更深一层的话,就能体会到“古典的力量”在建筑里。

今天的建筑和过去的建筑相比,技术确实有发展。过去几十年,在文物保护的态度上,基本上是一直采取做假古董的做法。为什么说做“假古董”呢,因为今天做的古建筑,做不出当年那个质量,常常有问题。你到前门,就会看出这个问题

以前的文物保护,走的是一条有问题的路,那是不是有别的路?其实,就算你按老路走,恐怕也会有争议。我们不该忘记我们现在修房子的技术和100年前的手工艺完全不同我个人并不认为原封原样保留是积极做法,那样就会变成一个博物馆,和城市生活肌理又不符合了

时代周报:你认为建筑不是造型而是空间?

张永和:这里要提到两个很重要的外国街道设计概念。一个叫“街墙”:街道有两个界面一个空间,街道要足够窄才能成为一个能呆的地方。中国设计就怕街墙,到处打破街墙。还有一个概念叫“共享街道”:是一个荷兰概念,让车子在街道里绕,不能开快,用一些景观来限制街道的宽度,曼哈顿的车量比北京多很多,却没那么拥堵,因为曼哈顿用的是疏通的方法而不是像北京用的是堵截的方法。我们的野心不是成为独一无二,而是改善大家的生活。

时代周报:这几年,华人建筑设计师的表现越来越引人注意,你比较欣赏哪位同行?

张永和:中国现在有不少非常棒的建筑师,除了王澍的建筑外,如南京张雷在扬州的“三间院”也极值得学,他把砖房子盖绝了。所以不一定用外国建筑作为参考。



其二:建筑师该把城市的病症说出来、说清楚

南方都市报

进入建筑领域三十多年,张永和举办首个个人回顾展。三十年前,别人提起张永和会说,这是张开济的儿子。张开济,新中国第二代设计师,作品有天安门观礼台、武汉长江大桥等。现在,张永和被称为“中国现代主义建筑之父”。

9月29日,张永和回顾展“唯物主义”在北京尤伦斯艺术中心开幕,六个庭院般的模块组成的胡同命名为“单车公寓”、“不理想城”、“无间造”、“无尽院”、“后窗”和“圣人书房”。代表张永和六个关注及实践方向:居住方式、建筑秩序、城市化、传统、感知和文化。

但展出中最吸引人的,是他在80年代至90年代所画的建筑草图、绘画。黑白两色的线条工整匀称,既画出了建筑美感,又把阴影涂抹得像表现主义电影。整个80年代并没有人找他设计房子。他也是靠想象与图纸赢得了一系列日本、美国的设计竞赛的一等奖。

以前人们只知道长城脚下的公社、世博会的“魔方”,这次回顾展展出了张永和来时的路。

张永和说,建筑师是一种知识分子,得懂得生活是怎么回事,以及它应该是个什么样。他说,在混乱的时代里如何盖好一个房子、布好一个城市,不仅仅是个技术问题,也是个社会问题。而建筑师,就该站出来发言和行动,因为“这是建筑师参与社会的方式”。

学建筑、留学都是父亲的主意

“今天的学生看到的作为他们榜样的建筑师都是在盖房子,而我们那一代人看到的榜样都在画画、写书。像雷姆·库哈斯当时是一个作家、思想家,所以我们也没有必须要盖房子的压力。”

南都:你是1978年考上大学的,当时为什么选择了建筑系?

张永和:其实我开始想学美术,可是我画得太差了。1977年是“文革”最后一年,所有的美术学科和音乐学科是当时最难进的。很多人在自家学美术或者音乐。所以我就想,读工业设计行不行?但是因为考生的整体水平太高,我还是进不去。亲戚朋友一看,就说我画画没戏。数理化我也不行。后来,父亲比较严肃地跟我说:“学建筑也不用画太好,数理化也不需要太好,你就学建筑吧。”那时候,最重要的是好歹也得上大学,对吧。

南都:这个理由挺好玩的,想不到张开济是这样对自己的儿子说的。

张永和: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他说的一点不错。这么多年后我认为就是这么回事(笑)。

因为在国内大家有一个错觉,哪个科热门了,就被误解成哪个科需要高智商。但建筑不需要画画或者数理化特别好,也不需要高智商。这并不是说建筑容易,建筑并不容易,而是它需要综合不同的知识的能力,这种能力孩子们常常没有。所以实际上,建筑是没有天才的,也是这道理。

南都:今年年初普利兹克得主王澍召开记者招待会,他形容自己就是没有高智商,但有智慧感的一个人

张永和:说起“智慧”,现在中国人基本不知道还有“智”和“慧”的区别。“智”就是机智,“慧”实际上是领悟的能力。其实学建筑的人需要对生活有更多的理解,他才能够利用不同的知识,尽管每门都不深,但能够融合利用。

南都:当你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国内建筑理论界的状况是怎样的?

张永和:在我们“文革”后第一批的学生里,“建筑学”这个词是尽量不提的,因为谈起“建筑学”就要谈审美,而这就容易与意识形态挂钩。老师只教我们做房屋的设计,而并没有系统的理论。中国之前一些很有名的建筑家,比如梁思成、林徽因,他们把精力放在中国的古建筑的现场调研上,这是非常伟大的贡献,可这并不是说他们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当然他们有自己的一些看法,但是这些看法、对建筑的认识,在进入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后,就不断地被政治运动打乱。他(梁思成)太想跟上主流意识形态了,不断地调整自己,结果仍然左右都挨批,这是个悲剧。

南都:你是在1981年自费去了美国,这在当时是非常少见的

张永和:这也是我父亲的主意。我职业上关键的一些决定都是他建议的。从学建筑到留学都是父亲的主意。另外他有个遗憾,就是他自己没留学。当年他手续都办好了,可是1949年他决定留下来,觉得以后也有机会去留学,后来挺后悔的。所以他就特别希望我和我哥都出去留学。

南都:但你家境很优越吗?在80年代自费留学,简直不可想象。当时中国人月收入才合几美元。

张永和:当时自费留学不是现在这个概念,当时的中国社会情况,恐怕没有一个人能自费。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一个中国人能带出国的是40块美金。但当时是一个在美国的亲戚做经济担保人就办成了。靠奖学金和打工养活自己,在餐馆做工,在建筑师事务所画图,等等。

南都:你这次个展中有不少80年代时期的草图,有很重的现代主义痕迹。是初到美国受到的那种冲击吗?

张永和:实际上我在中国时没有接触过现代主义建筑和现代美术。刚才也说了,在中国当时理论界避谈建筑学,可它的教学中带有明显的古典主义审美观念。而且它不讲理论,直截了当地讲建筑,反而也是现代主义的观念。到美国大约三四年后,我就特别喜欢这个东西。当时也有机会去美术馆看现代艺术了,特别是接触到美国六十年代的绘画、文艺复兴早期的绘画,慢慢就看了许多画,建立起了一个比较系统的美术史的概念。

南都:这么说来,在你的学习里,其实很少有国学的东西。

张永和:我其实对国学缺乏了解,文言文也很差。我所谓的对绘画体系的认识基本都是西方的

我对中国古典的东西,建立在直观的喜爱之情比较少。但前一两年我在扬州看到一个古典园林,简直是个意外的惊喜,特别喜欢。但这种情况很少。

南都:这次展览中有你画的峰火台改造成客栈的草图,很有武侠小说的意境,还以为你对中国古典式的东西有情结。

张永和:这个挺简单的,我跟着老师学现代艺术,最重要的就是学杜尚。是他让我认识到,艺术最有意思的是智慧,而不是美。刚刚说到“智”和“慧”的区别,如果“智”太多了,有时候有点太过于小聪明。至于在手法上到底是古典还是现代,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长城的峰火台最重要的一点是它应该冒烟。以前是打仗的时候狼烟四起,是黑烟。而我觉得现在应该冒白烟,炊烟。何况我也不觉得古迹就应该是死的,而是应该继续为人所用。这个改造应该跟古长城的峰火台建筑还是统一的。

南都:你在80年代的草图还有许多有意思的,比如把一部电影做成建筑是什么样,还有画自己的状态、爱人的状态,把男人画成一个长着两只脚的胃,女人画成炉子。这非常有冥想的感觉。

张永和:(笑)其实现在大家最熟悉的一些人物比如扎哈·哈迪德(2004年普利兹克奖获得者,著名建筑师)等人,在80年代初的时候都是这样,他们当时还没盖起房子。他们就画画,画建筑画。

今天的学生看到的作为他们榜样的建筑师都是在盖房子,而我们那一代人看到的榜样都在画画、写书。像雷姆·库哈斯(2000年普利兹克奖获得者,CCTV新大楼设计者)当时是一个作家、思想家,所以我们也没有必须要盖房子的压力。

至于我,是因为后来越画图就越想盖房子,后来那个欲望非常强烈,就开始痛苦了。觉得自己画下去也画不出什么,画也觉得开始重复了,觉得自己的思想没推进。我当时觉得如果能画得出新意,我的建筑能往前推动,就不妨接着画。可当时开始迷失方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所以你看看以前的东西,再看我今天的作品,就不会问为什么这个人想起来跨界。你说的这个草图,它其实也是雕塑。你说是尝试也行,其实我那会儿的状态,跟现在的状态相比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二分宅与鲜鱼口

“前门鲜鱼口的项目,我觉得做得不怎么样,业主也觉得不怎么样。将来这个房子盖好了,装的是新生活。连开发商都能够想到,人到这儿来,其实是吃喝玩的,不是来看一个博物馆。”

南都:你近年来的作品,比如说“长城脚下的公社”,你现在还喜欢吗?

张永和:喜欢。对所谓院宅,我一直特别感兴趣。其实兴趣这词也不太对,我小时候在院宅里生活了多年。其他的住宅类型,尽管我也住过,我从来也没在一个房子里,再住过十三年。怎么对待院宅,院宅跟环境是什么关系,院宅的设计过程是怎么操作的,这些问题的回答都在二分宅(是“长城脚下的公社”的12座住宅之一)里。

南都:中国的院宅有什么跟现代住宅不一样的地方吗?

张永和:其实就是有两点。一,全世界到处都有院子,院子并不是中国独有的,中国的院子是一个没顶的生活空间,也可以说是一个没顶的起居室。可是在这个空间里能够摆着桌子吃东西,小孩能够玩儿,甚至可以修个自行车等等。这是一个能够生活的室外空间。二,它跟自然有接触,中国的四合院全都有树。去欧洲的有些城市的院子,它是没树的。中国的不能没树,北京的所谓的四合院存在跟自然的关系。上面有片天,下面有块地,中间有两棵树。当时我们家离王府井特别近,从王府井走到了自己家的院子,实际上是从城市、街道回到自然的一个过程。

根据这两点,二分宅强调院子里头有树。尽管实际上,二分宅后来成了酒店,而没有成为真正的住家,我设计时头脑中的生活场景可能没有真正发生,可是实际上,它是可以发生的。

南都:你说这个,让我想起王澍说过,一些建筑师的作品,后来被改得乱七八糟。使用方根本不在乎建筑师本人的想法是什么。你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张永和:遇到过。实际上,这个问题根本不是针对建筑师的。一方面是整个的社会文化修养比较低,另一个与中国的文化意识有关,我们的文化中是新旧不分的。一个法国哲学家讲中国的时间概念与欧洲不一样,欧洲的时间是分段的,中国人的时间是连续的,没有过去和将来,始终活在现在。我也不太懂,我觉得这说得挺有道理的。

日本也是这样,人家新旧不分是怎么样呢?就是把一个老的神社,隔二十年重建一遍。可是那个新的和老的一模一样。

在咱们这儿,往往他说原来那个不够好了,咱们现在造一个更好的,什么更好呢?比方说用料更高档,装修还要更讲究等等。一改两改就变样了。过去与现在不分。所以像我父亲的三河里“四部一会”(原国家计划委员会和地质部、重工业部、第一机械工业部、第二机械工业部联合修建的办公大楼)都给装修了。那个楼是50年代盖的,当时被人认为奢华,要反贪污反浪费,所以他挨批。后来又觉得不够奢华,几年前,整个给重修了。杨廷宝的和平宾馆给毁成什么样?

南都:这种滥改乱建的现象有什么办法能改掉?

张永和:提高人的修养需要几代人,根本来不及。实际上现在美国有很简单的做法任何房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房龄八十年以上就不能乱动了,既不能拆,又不能改。这是政府定的。意大利还短得多,比如说五十年以上,里头可以动,外头一点不许动。政府会派人拿着一张老照片,来跟你的房子对比,窗子、门、材料,表面全都不能动。我觉得,如果现在国家有这个意识,通过一些法规,是能够去保护的。现在在中国还谈不上。

南都:说中国的时间观念里没有过去、没有将来,而只有现在,如果放在我们近二三十年的城市发展上看,这句话说得还是挺准确的。拆迁和不断追新地建筑,不行再拆再改。所有老的都拆掉,都要最新潮的。

张永和:对,所以我有时候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想法太西方化了。可是有时候总会免不了又觉得,文化这个概念是紧紧地跟历史的。老说中国有五千年历史,但怎么能理解到五十年、五百年?都得靠文物、建筑遗迹,各种实物。所以前些年王府井重新拆街,说这条街是七百年。我觉得真是荒谬,因为眼前的东西没有一样超过七年的。

南都:但是你自己也碰到这个问题了,你去做了北京前门鲜鱼口的改造。

张永和:我们一开始就觉得很清楚,老建筑已经都没了,那我们不能做假古董,因为做假古董就回到刚才说的那种局面了

南都:对,所以你自己面临这个问题的时候怎么办?

张永和:我面对这个问题,想到的就是恢复肌理,建筑外面当然要跟传统与大的环境有一定关系,里面要做新院落。新院落必须做,它不是住宅了,而是商业区。但其实中间内部我们完全没控制。

南都:这外界就不知道了。别人只会批评你。

张永和:其实有些人,真诚地认为做假古董是对的。但假古董最大的一个困境,就是它不能跟原来一模一样,这就是大家不喜欢的它的原因,包括我自己。比方说原来一般的铺面就是两层,它有些特例有三层,可是现在大部分都是三层,那就不对了。

这个问题老发生。建筑师当然得有一个底线,到什么程度就不干了,因为建筑师只能做到这个,我没有能力绕开业主直接就按我的想法干。

南都:没法跟业主对着干。

张永和:这里面其实有一个非常艰苦的、长期的谈判。我们把我们认为正确的想法拿出来。为什么说是正确的,并不是理想的?就是因为理想的可能还得往前走点。我们唯一的能够耗点时间谈判,这里面有时候也有一点点小退步。可是我觉得,做这件事从大局讲是积极的。

前门鲜鱼口的项目,我觉得做得不怎么样,业主也觉得不怎么样。在这里面———也是挺滑稽的事———反而是开发商比较能够理解我们。你想,将来这个房子盖好了,装的是新生活。连开发商都能够想到,人到这儿来,其实是吃喝玩的,不是来看一个博物馆。而且前门的项目硬要算是个博物馆的话,也是个很糟糕、很蹩脚的博物馆。

这句话我觉得一定得说清楚,就是我觉得如果这些专家真的一板一眼地做传统古建筑的恢复,就算缺乏一些合理性使用,也真没得话说。要好好造一个博物馆,也行。

南都:你还是把这事接下来,做了。

张永和:通过艰苦谈判。可是有一点,不能放弃。现在做完了这些项目,后头是不是还有北京老城的项目?所以现在希望是不是能够好一点?因为建筑这个事,如果仅仅是为了表达一个立场,我就写篇文章得了,这是于事无补的,变成了一个旁观者。那还不如自己参与这个工作。就算盖得只好了一丁点,我也觉得这更是一个建筑师参与社会的一个方式。

在中国做建筑师

“今天此时此刻,很多人,包括我自己知道什么样是一个可居、宜居的城市。但就是让真正的决策者,掌握了资源和权利的人去做这件事情,又是比登天还难。”

南都:你对你父亲张开济这一代老建筑人是什么看法?

张永和:我特别喜欢,因为我自己有一根古典的弦儿。受父亲的影响,古典的东西我早就知道了,是我最熟悉的。我自己觉得,我不应该做古典建筑,是因为时代变了,今天的生活方式变了、整个城市的环境变了,造房子的方法也变了。我觉得古典建筑,不论是西洋古典还是中国古典都没关系,已经都不适合现代生活了。可是实际上我对它非常熟悉。我父亲在中国培养出来的古典建筑师里面,是技巧非常高的一位。

我跟着他看得多了,就会有感觉的。一般别人会觉得:“你那么喜欢古典,那你为什么不做古典?”其实根本不是这个道理,按照这个道理的话,毕加索还应该去画写实的画,杜尚也应该去做古典艺术,他的功力很好,都是从那儿过来的。对吧。

南都:现在有人称你为“中国现代主义建筑之父”。你对“现代主义建筑在中国”这个议题本身怎么看?

张永和:现代主义建筑之父这名头我也不知道这是谁想出来的,这么说也有点偏颇。要说这个,真的应该看看当时真正把现代主义带到中国,开始进行现代主义的建筑设计方法实践的人,特别是华揽洪和林克明这两位。他们是很重要的,是真的称得上“××之父”这种称呼的人物。

而对于“现代主义建筑在中国”这样的讨论,现在最大的问题,倒不是不讨论,而是大家实际上只是看到建筑本身,我觉得这是有问题的

现代主义后来出现了跟古典主义一样的教条,出现了很明确的设计上的操作方式。但我根本就不认为是这样。因为现代主义后面有一些特别重要的社会议题,这才是特别值得咱们去想的事情。比方说,在德国,就像密斯、柯布他们都参与设计的一种住宅,叫工人住宅。在斯图加特有最出名的一个,“白房子”。它特别强调人性化,现在中产阶级的住宅区这种东西,就是从这种工人住宅开始的。在当时都是为工人阶级设计的。

南都:但是在中国的城市里,最不缺乏的是各种钢筋水泥加玻璃的建筑。打着要为人服务的旗号,到最后却是一个又难看又难用,又不环保的钢筋水泥疙瘩。这种情况到底怎么破解?

张永和:这个是能够说得清楚的:城市的现代化跟建筑现代化根本不是一回事城市是一个大的复杂的有机系统,它可以在某些方面来是组织、或者是重新组织,使得它能够满足现代人的生活这里面包括了不仅仅是就业机会,创业机会,最重要的是健康、便利、节能、少污染等。有一系列具体的举措能力达到这种目标,可是因为这套东西很难跟政绩联系起来,所以各地的这些官员对它都毫无兴趣。造一条特别宽的、绿化特别好的大马路,别人都看得见。而你要说24小时服务的商业网点的密度不对了,这个政绩听起来就太没劲了(笑)。

可是这样的事实际上对老百姓的生活改善非常大,今天此时此刻,很多人,包括我自己知道什么样是一个可居、宜居的城市。但就是让真正的决策者,掌握了资源和权利的人去做这件事情,又是比登天还难,是一个特别奇怪的事情。不是说我们很迷茫,不知道什么样的城市是宜居的,我们完全知道。

南都:你是90年代回国的,正好碰上中国大拆除、大建造的浪潮。这么二十年过去了,你觉得在中国做一个建筑师最难的地方在哪儿?

张永和:实际上可能有三方面。第一方面,因为在中国,建筑是市场主导的,往往是在跟地产商的市场部谈。而真正住房子的人,建筑师常常是接触不到的。地产商当然都在讲市场是什么样。其实,跟使用者的需要并不是一回事

南都:但是商业化就是这样。

张永和:对,所以说这就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了。另外,一般的业主是不希望我们过多参与施工过程的。他觉得你就是出个主意,现场参与多了惹麻烦。

除此以外,刚才已经提到了,现在的很多,咱们整个这套规范,不幸地反映了制定规范人对城市的理解对建筑技术的了解等等。现在整个中国城市的生活质量有很大问题,又非常难改。因为规划者想象的一个城市,就是大宽马路,“哗哗”地跑车。这种规划实际上是反城市的,既无法步行,也无法骑车等。

这问题出在国家那个层次上的一系列规范。有时候,大家看单体建筑可能好一点,一看到那个城市问题就很多。建筑师其实是无能为力的

南都:现在一提起现代主义有时候会招人反感。中国城市规划里的现代主义和你所说的现代主义,不是一回事。

张永和:关于现代有三个词:现代主义现代性现代化大家觉得现代化就是一个抽水马桶、一个空调机、一辆汽车。它和“主义”没关系,跟“现代性”也没关系。它就是摩天楼,这是非常片断的

南都:是非常具体的、局部的。

张永和:实际上,在现代化生活中,人作为个体是有意义的,建筑牵涉到人应该居住在一个什么环境里等问题。

所以现在中国有好多特别奇怪的建筑,一个现代主义建筑,如果它的一层是架空的,那它一定不能有大台阶。而现在许多机构建筑里仍然用大台阶吓唬人。这在真正的现代主义里其实就被干掉了。

前面提到的工人住宅其实有一个极端的例子,它的天花板特别低,因为格罗皮乌斯(包豪斯学派创始人,现代设计创始人)他想到了一种特别人性的生活,他说,居住者一定要能够一抬手就换灯泡。当时人家是很严肃地想这个问题。

南都:在这个时代里,一个作为知识分子的建筑师能做些什么呢?

张永和:其实很难做的,像我们这行,有各式各样的权力、势力都告诉你,你应该怎么做。你常常做不到。可是我觉得有一点非常重要,就像一个医生一样,你一定要告诉病人你的病情是怎么样,不管病人自己怎么理解。他死活弄不清楚那你也没办法,可是你不能连说都不敢说。比如城市非要修宽马路,这就是不对,它不解决交通问题,而且带来一系列其他的问题。作为一个建筑师,你应该把这句话说出来、说清楚。

张永和语录

老说中国有五千年历史,但怎么能理解到五十年、五百年?都得靠文物、建筑遗迹,各种实物。”

就算盖得只好了一丁点,我也觉得这更是一个建筑师参与社会的一个方式。”

有各式各样的权力、势力都告诉你,你应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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